吴村的松树刚出现萎蔫时,没几个人在意。村里人不靠卖树生活很久了。人们倒觉得满眼翠绿中零零星星地出现一小簇黄,仿佛给了青帛以点缀,蛮好看的。吴村的高山上生长着的大多数是杉树、毛竹、杂木,矮山上则种着果树、油茶、茶叶、庄稼。松树历来是间种的,甚至用不着专门种,因它环境适应性强,自己就会长出来。松树混交在所有林地,正如稗草于稻田落地生根,加上价格原因,山里人历来嫌弃它,想砍就砍了。
也就两年光景,放眼眺望,重峦叠嶂的群山中随处可见死去的松树,森林就像生了皮肤病,看着一团团黄褐色让人感觉身上发痒。却没有多少人能解释清楚,好端端的松树为什么枯死了。如果说病树是被蛀虫咬死的,过去年月森林虫害还少吗?有人记得饥饿年代,上山劈腐烂的松树找树虫吃,白白胖胖的虫子用布兜包着,几乎没有空手的时候,即便这样,松树并没有大面积枯死。这事大伙说来说去,直到政府派人来调查才有了答案:吴村的松树患上了松材线虫病,这病主要借助携带松材线虫的天牛取食健康松树来完成传播扩散……村里人这才知道,松树患上松材线虫病就好比人得了瘟病,所有病树须打包运走集中销毁。
一周后,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牵着两头壮实的骡子来到村里,他掏出介绍信说是汤溪林业站派来的,要在吴村住下来,砍伐病树,销毁病树。村主任国粱以较高的规格接待了他。饭后,国粱在人堆里说这人是贵州的,姓冯名开,能喝酒。还说,这人在老家做过生意,亏掉了,只好跟老乡出来做苦力。村里人不太关心陌生人的来历,反而对他牵来的牲畜充满好奇,问是马还是驴?因为大伙都没有亲眼见过骡子。国粱说:“就是骡子啊,马和驴杂交的。当年我在保定当兵,骡子是部队上非常好的役畜。”人堆里有人问:“那这骡子是公驴和母马生的,还是公马和母驴生的?”国粱不耐烦道:“这是马骡!他妈的,还是多关心关心正事,想想冯开今晚上住哪里吧!”村里人就散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提供房子给贵州佬住,担心骡子的屎尿污染环境。国粱只好让冯开暂住在村委会的侧房里,骡子拴在屋后头。
次日早上,人们就看到那个叫冯开的贵州佬,牵着两头骡子朝村外走去。与昨晚上听到骡子悲凉的叫声相比,走在晨光中的骡子显得精神抖擞,看不出丁点儿悲凉。它们没心没肺地朝人群张望。太阳出现时,冯开和骡子已到西山,冯开从骡子身上解下一台小功率柴油发电机、一把电锯,走到一棵枯死的松树下,用砍刀清理好工作面,然后摇动手柄发电。发电机抖动着冒起烟,电锯发出哧哧啦啦的转动声。冯开戴上帽子、防尘眼镜,当锯链的刀齿遇到树干,只听刺耳声响起,从树干上飞出被打碎的树皮,就像迸溅出来的血。别看冯开上山时跟个大烟鬼似的,这会儿电锯上了手就像战神上了身,脸盆粗的松树说倒就倒了。树倒下时根部发出嘎嘎的叫唤,树冠则刮起一股妖风,只听哗啦一声倒下,头顶即刻豁然开朗。
骡子果然是运输重物的好手,它俩驮着用塑料布包裹好的树段,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累了就会站着不动,等冯开用木棍支撑住树段借力歇气。休息好了,继续下山。
几天后,村委会门口堆起了粗细不一的树段。虽说这些树段被冠以病树、疫木之名,似乎浑身沾满了病菌,但以肉眼所见,跟普通木材区别不大——因此有人起了歪念,想挑一些樹段回去当柴烧。当冯开从山上归来时,发现疫木被偷,吓得跟骡子那般大叫起来。他说每根疫木他做过登记,林业站要派车来拉走的。他喊着叫着,跟参与哄抢的人吵了起来。为此,国粱报了警。警车鸣着警笛来了,将参与哄抢的人叫到了村委会,命令他们将疫木全部归还,又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
走后,村里几个人把冯开围了起来。他们推搡他,辱骂他,啐他唾沫。他们来到小卖部,胸口仍然憋屈得很。“他妈的,贵州佬砍了咱的树,竟然说咱没有权力要回自家的树。你们说还有天理吗?”说这话的人叫路兵,是个出门打工三个月、在家偷闲八个月的人,“等着瞧吧,哪天我心里不痛快了,非宰了他的骡子,卸八块给大家尝鲜。”
“照我说,你现在不正不痛快吗?你真要宰了骡子,我买半头!”伟峰是个泥瓦匠,他刚刚在东家吃过饭,肚子撑得慌,故意与路兵顶嘴取乐。
“我给你十万块,你去把人宰了,我敢吃人。你信不信?!”路兵瞪了伟峰一眼。“宰人犯不着,贵州佬又没有得罪我。再说他这么瘦,也没什么吃头。”伟峰说。
“喂,别在我这儿叽叽歪歪的。说了,村集体和个人都不得阻碍他的工作,要严禁疫木加工利用和流出……”德方是小卖部老板,指望着冯开常在他这里买东西,自然不愿参与其中,“我奉劝诸位一句,如果闲得蛋疼就去做他的帮手吧,他说想找几个零工帮他呢!”
“拉倒吧!你竟然说这种话寒碜人。你让浙江人给贵州人打工?”路兵敲敲桌子,可能没有人应和的缘故,顿了顿又说,“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冯开可能对本地人的敌意有所察觉,平时除了到小卖部购买生活必需品,从不串门。交往的人除了国粱、德方,还有几个常到村委会的村干部。他的生活内容几乎全部是砍树、运树、养骡子。当然,要是有人问他姓甚名谁、老婆孩子在哪里,他也会老实“交代”:他生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十岁那年做钢材批发生意,生意失败,债务至今未还清;更倒霉的是,来浙江打工期间,老婆跟义乌老板跑了,孩子不得不送回老家交给老人养。“交代”完,便是沉默。他沉默时脸上写着斗大的“苦”字,见过的人都说,要知道什么相是苦命相,看看贵州佬就知道了。从那张脸上,能看到压抑、悲戚。与此同时,他让某些人更瞧不起他了。
这些尖酸刻薄的人,满脸写着鄙夷,他们喜欢嘲讽别人,通过贬低别人来彰显自己。因为他们说的阿俏,正是那头被取名“阿俏”的母骡。这骡子之所以出名,皆因相比另一头取名“阿俊”的,干活更卖力。当然,阿俊干活也卖力,但是阿俊花花肠子多,很让村里人讨厌。都说骡子什么都好,唯一缺点是不能繁殖后代。既然不能繁殖后代,在多数人眼中就不应该去干那种事。可这阿俊偏偏在动物交配的季节,跟正常动物一样蠢蠢欲动,甚至因为阿俏的不配合,表现得很狂躁。与此同时,肚子下面有一根东西挂下来——村里人第一次见到那东西,还以为是一根挂错地方的香肠,直到阿俊爬到阿俏背上去,才意识到它的真正用途。村中妇女属兴国老婆表现得最激烈,她捂着脸跑开后,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此后见到贵州佬和他的骡子就远远地避开。村子男人们见到骡子交配,一边起哄,一边又说是晦气的,恶声恶气地去驱赶,对冯开也没有好脸色。可这两头不谙世事的骡子,在盛夏到来之前,经常不择地点、不择时间地行不雅之事,那不堪入目的场面,引起了众人的愤怒。
“怎么阉呀国粱主任,这‘老伙计错过年龄了。”和骡子在一起久了,冯开习惯将骡子看作“老伙计”。
“不用你閹,我去找阉匠来。汤溪镇上有个叫田鼠的,是很厉害的阉匠,懂得‘走骟:就是一人牵着大牲口,慢慢往前走,阉匠跟在身后,一边拍它的,一边摸它的卵袋,趁其舒服、疏忽大意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去要割的。一星期左右便可完全恢复。”
“这个我懂。问题是,人之所以养骡子,不就因为它力气大吗?马高大、强壮,驴比马耐力强,抗病能力强,两者结合生了骡子,优缺点互补。阉了后,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啦!”
“那是我要让它们交配的?我也不想啊,耽误干活!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在北方见过骡子吗?很快就会过去的,也就这个季节,有点那个……”
“我们那时候赶骡子,可都是阉干净了的骡子!”国粱气冲冲道,“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能让人再看到这种恶心的事啦!要不然,不要怪我没有通知你!!”
冯开经常打阿俊,奈何这畜生倔脾气,他就想了一个办法:给它做了一个肚兜,捆扎在它的要害处,以此阻碍它做那种事。阿俊得不到满足,经常发出不是惨叫胜似惨叫的叫声,听得人身心受折磨。因此,村里人对冯开越来越不当回事了。等到骡子不再发情,他们照样爱拿他和骡子寻开心。冯开逐渐发现,这个村子里真正有本事、能吃苦的人都出去打工或经商了,留下来的除了老人、妇孺和老实巴交的,还有不少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又不甘心种地的,对后面这类人他避而远之。可是松树从不挑地方死,有的树被锯倒时压坏了谁家的毛竹,有时运树下山时骡子踩踏了谁家的庄稼,因此冯开经常遭到谩骂和指责。还有赶骡子时,骡子遇到扑上来咬的狗,或者拿“摔地炮”逗骡子玩的孩子,骡子受惊后那种失控的场面,真是苦不堪言……
当然了,任何地方有坏人也会有好人。随着时间推移,冯开发现吴村并非箩筐粪杈子——一路货色。在不多的接触中,他发现西山脚下有个半老头子叫振云,是个温和的人。
“你口渴了,只管进来喝水,冰箱里饮料也有。骡子饿了,只管让它吃门口的菜,种得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的。”振云说话轻声细语,听着简直是享受。
“好嘞。等下次我要在你这儿好好歇口气。”冯开懂得人家是客气,客气就已经尊重你了,就足够了。可不能真浑身汗臭地进人家的屋。
没想到下次路过西山脚下,振云早等着他了,非得留他吃饭。冯开有些犹豫,但是盛情难却,终究把骡背上的树段卸了下来。
冯开最初见到振云,就觉得他不像个纯种地的,更像退居二线回乡养老的基层干部,或者到山里买地盖房的城里人。振云却说,他这辈子都居住在大山里,是这儿的土著。冯开就有点纳闷,他一辈子住在大山,怎会显得细皮嫩肉,他家三层小洋楼怎么盖起来的?
“我老婆二十几年前死的,后来就没再结婚。现在女儿在杭州,家里就我一人,平时没事就爱琢磨一点吃的。我喜欢炖菜,慢慢炖呗,到了这岁数急啥呢。也不敢天天吃肉,怕发胖。”振云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显得有修养,杯中黄灿灿的酒喝了三口,脸就红了,“江南人跟西南人不同,我们爱喝点自酿的米酒。这酒里加了桂花、蜂蜜、猕猴桃、枸杞。我喜欢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唉!可怜我老婆死的时候家里穷,还要东躲的,她没等到好日子就走了。那时候,真是有些兵荒马乱呢!”
“还不算是吗?刚开始我老婆躲在亲戚家,他们经常去搜查,我就带着她藏到山上。他们的人就跟你的骡子患了失心疯一样,可怕得很。我和我老婆,好比亡命之徒……结果第六个月上,被他们发现了,硬要拉去堕胎加结扎,大出血,母婴都死了。我呢,因为违反政策,工作也丢了……”
“有好几年我一蹶不振。要不是女儿还小,我真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在梁下。于是日子就越过越苦,越苦越穷,被很多人欺负。直到我女儿出息了,日子才渐渐好过了。这几年,是我最舒心的时候。”
“人都说‘少年福不算福,老来福才是福,不像我年轻时意气风发,倒是阔绰过,奈何守不住,不懂得珍惜,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这两人,讲着口音不同的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着土鸡炖笋干、牛腩炖千张、烂菘菜滚大头鱼。跟贵州菜比起来,山乡菜口味也比较重,但是缺了很重要的一味:麻。不过,振云给冯开倒的酒很有刺激性,入口就从喉咙辣到胃,辣得味觉神经发麻,过瘾极了。
“给你倒的是五粮液,我女儿带回来的。”振云放下筷子指着墙,让冯开看挂在墙上的照片。冯开望过去,第一眼就被他女儿旁边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大龄姑娘迷住了。
“啊!真是漂亮呢!”冯开的目光像被吸铁石吸住了,移不开,然后脑子就像被人打开了一个闸门,突然想到自己的女人,猛地低头,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感觉五脏六腑都烧着了,“我老婆也有这样漂亮呢。跟人跑了后,唉,我还是无法忘掉她。谁让我挣不到钱呢!她跟的那个男人,那么大的肚子,还有点秃顶,还龅牙,可人家有钱呢!”
这两人,后来常常在一起吃饭。当然每次都吃振云家的。不过,冯开也没有空着手去过。他晓得山上哪些野菇味美,還捕到过野兔、野鸡、蛇之类的野物,均剥皮洗净带着。推杯换盏之际,冯开也就慢慢知道了,振云以前是个代课老师,刚转正那年他女人又怀孕了。按理说农村人头胎生女孩,是允许再生一胎的,可他偏偏转正了。问题就在于,他的思想没有跟着转正,于是就发生了那出悲剧。与此同时,振云也慢慢知道了,冯开出生的地方山多地少,裸露岩石的山地只适合种玉米、高粱、红薯、马铃薯、天麻等。那里养马的历史悠久,因为在过去,西南地区主要的交通运输靠马帮,即利用马和驴运输物品而组织起来的一群赶马人。
“你肯定想不到吧,就在大家以为马帮要消亡时,却在这个时代复活了。只不过虽名为马帮,实则清一色的骡子帮,因为骡子力气大,比马有耐力,且饲养成本低。有的地方建风力发电站,会联系我们运输材料。有的城市要在山上建公园,施工队会弄来骡子运砂石和水泥。在汽车不能到达的地方,骡子就是车,赶骡子的,就是司机……”
“赶骡子的人像浮萍,什么地方有活干就去哪里。这一趟在浙江,下一趟活呢,可能在福建。然而,每年到了春节,我们都会从全国各地赶回去。骡子其实蛮懂事,每次到了家乡,在车厢里原地蹦跶表达兴奋。”
村里人见这两个男人走得近,都觉得莫名其妙:别人不拿冯开当人看,振云却偏偏要好生招待,他图什么?以振云现在的身家,应该去巴结乡镇干部、结交社会名流才对。振云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省人这样好,不就是故意挑衅村里人吗?当然,也有人说,是冯开主动巴结振云的,因为他看出振云有钱。于是,他们担心冯开懂得放蛊,等振云染上蛊毒,就会听凭摆布——到时候,冯开把振云的密码拿到手,就会卷款逃走。尽管这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想想振云的钱财如此轻易地被一个与骡为伍的人骗走,心里不太舒服。
一天,冯开赶着两头骡子往山上走,路兵等他走近了,说:“冯师傅,你砍树啊?”冯开点点头。路兵接着说:“你今天还去振云家吃饭吗?”冯开说:“不知道啊,他有时做了菜会叫我去,我有时采到蘑菇会自己去。”路兵压低声音说:“这老头的女儿叫雯俐,是做那种事情的,整个村都瞧不起他的!”冯开挠挠头:“做哪种事情?”路兵做了个猥琐的手势,对冯开挤眉弄眼。冯开说:“振哥没有瞧不起我啊。”路兵说:“时间久了你就知道,这老头家不干净,我们都不去的。用不光彩的钱盖起的房子,在里面待久了肯定会沾染晦气。你看你,眉尾下垂得厉害,眼角和嘴角也下垂了,且印堂发暗呢,你得注意尽量不要和不光彩的人来往。”
过了几天,冯开赶着两头骡子从山上下来,骡子因负重气喘吁吁。有三五个人在路边等着他。其中一个叫阿红的人说:“冯师傅下午好啊,有一事与你商量。”冯开说:“到了村里再说吧。”阿红说:“那就边走边说吧,说迟了就不好了。”冯开觉得很烦,问有什么事这么急。阿红说:“你还不知道振云家有块名表被人偷了吧?”冯开没好气地说:“不知道。”阿红说:“振云已经报警了。”冯开站住,拉下脸说:“他报警关我屁事,你们为什么挡我的路?”这时路兵跳了出来,说:“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早就劝你不要和不光彩的人来往,你不听。”这么说过,他们闪到一边,待冯开走远,捂嘴哧哧地笑。
冯开到了村里,刚喂完骡子,就上门了。看来振云丢了名表是真的。之前因疫木被抢的事,认识冯开。他们说:“我们没有说是你偷的,目前做一个摸底排查而已。”话虽如此,盘问过程让冯开感到憋屈。走后,他看着门口的疫木,把一个布袋摔在地上,又去捡起来,从布袋里掏出来小笋、野木耳、松口蘑、野葱——下山前,他还想拿这些到振云家去煲汤吃的,现在没有必要了。他从简易灶上方取下一块烟熏肉,切成薄片,和这几样野菜一番爆炒,再找出一瓶廉价白酒喝,天黑时趴在折叠桌上睡着了。
虚惊一场后,有人气愤地说,振云自己糊涂,把表放高压锅里忘了,竟然冤枉全村人,太恶心了。但是有人坚决认为,表是真被偷了的,只不过小偷迫于压力还回去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这个人会是谁呢?有人怀疑,要么是路兵,要么是冯开。路兵听说后气得发飙,他说十年前在城里偷过东西,那是为了报复城里人。他这么一洗白,冯开就成了剩下的怀疑对象。尽管冯开坚信清者自清,但是当他再次路过西山脚下,心里有些别扭。如果不去振云家喝酒吧,村里人会说他做贼心虚,如果还像以前那样出入吧,又担心他家再次少了什么,被人说三道四。可恨的是,喝过振云家的泸州老窖、汾酒、五粮液,再喝自己在德方那里买的二锅头、汤溪大曲、金华烧,真不是个味。
很顯然,振云发现了冯开的变化。要是在以前,他炖上一锅肉,冯开闻到香味会来打招呼,一说“咱要不喝两杯”,百分百留下陪吃陪喝。他不在乎被冯开喝掉多少酒,因为他在村里太孤单了。他知道村里人嫉妒他——农村人都这样,见不得别人好,所以他宁可跟冯开做朋友。当他察觉冯开避着他,心里比遭人嫉妒更不舒服。他不可能去解释手表丢失之事,谁丟了手表不选择报警呢?挨个盘问周边人有什么错?他觉得理在他这边,对方不想来蹭吃蹭喝那就拉倒。只是在具体的缺失社交的日子里,偶尔炖了一锅好吃的,一个人吃得满嘴满手的油,没有人与他分享美好滋味,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用土话说,这是好肉烂在锅里了。振云觉得这日子越过越他妈的憋屈。以前穷的时候,他不得不忍,现在富了,还照样受排挤,忍受风言风语。以前独来独往,至少可以坐在院门口乘凉或晒太阳,现在遇到这个赶骡子的,从门前来来回回过,坐着也享受不到惬意了。
偏巧这时候,有个白白胖胖的男人来拜访他。他觉得这下好了,终于有个知心人来听他倾诉了。这老哥是从龙游县翻山越岭来的。回想二十年前,振云丟了工作后,到山那边做砖瓦厂工人,没少得老哥帮助。后来家中父母去世,女儿没人带,他才从砖瓦厂回来务农。每年正月,他都会带女儿到老哥家做客,每次遇到困难,都会问老哥借钱。直到女儿长大了,日子好过了,他才不去翻山越岭了。“振云你这房子造得好啊,三层半,这不就是城里大老板才能住上的别墅吗?哎呀,拱形的落地窗,双罗马柱的设计,门斗很气派哦。都说吴村的房子就你家建得最好看,我老远就看到了,蓝色的屋顶和真石漆的外墙,整体感觉和一般房子就是不一样。”老哥说话嗓门大,加上略微的兴奋,他在楼里楼外瞧个不够,“瞧瞧,家具都是城里买的吗?时尚洋气。还有这地砖,多好看,这装修在农村是的。”
“嘿嘿,老哥你这样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你话了。”振云忙着给老朋友拿各种点心,他心花怒放,几天来的郁闷散去大半,“我看你气色不错呢,家里人都还好吧?”
“这还不好办?我冰箱里屯着汤溪菜市场买的鱼和肉。我还养着鸡鸭鹅。蜜蜂也有养。还有各种酒,你看看酒柜,有全国各地的酒——我拿最贵的茅台酒招待老兄。”
龙游大哥在振云家住了三天,顿顿吃好的喝辣的。尽管身体原因,山吃海喝时,心、脑、肾等器官总在提醒他注意,胸闷、心慌、头晕让他有些许扫兴,但是食欲的满足和振云的热情,让他高兴。遗憾的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酒肉穿肠过了,忆苦思甜的话讲过了,就该说彼此珍重了。这种即将别离的感觉,让人感到无助。
走的那天,伤感的情绪弥漫山谷。由于龙游大哥体重又增加了,走山路太累,决定坐班车去汤溪,再转车绕路回家。振云提着两只编织袋去村口的停车处送他,见他欲言又止,就问他家里是不是急需用钱,如果是那样,他就跟着去汤溪从银行领了钱给他。老哥说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日常开销绰绰有余。振云问他有什么难处吗?老哥吞吞吐吐起来。
“不是钱的问题,比钱更叫人焦心呢。你知道,小芹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她周围……你也知道,那种工厂里,哪有什么合适人选?都说现在社会什么层固化了,通俗说法不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吗?——老鼠变成凤还有可能吗?她前阵子带回来一个男朋友,一个染黄毛的小瘪三,被我一顿乱拳打跑了。她现在天天跟我闹情绪,说你能,给我找有钱人你倒是找去啊。我到哪里去找有钱人呢?一定要说有,就是老兄你了。”
“老哥,我们是一个辈分的人,而且我都单身那么多年了,早就老不中用了啊。”“啊?哈,哈,哈哈哈,老弟你要笑死我!”大胖子笑起来浑身发颤,简直像个又傻又骚的大姑娘,“我是想让你问问雯俐,帮我家小芹寻寻出路。如果能介绍一户有钱人家嫁了,我愿给女婿做牛做马,如果她命薄,没那个福气,就帮忙介绍一份工作——怎么着,只要她在杭州待着,就有机会遇到条件好的,是不是?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要是小芹能在杭州生活的话,那也是活在天堂了嘛!老弟,你说呢?”
振云一时束手无策。龙游大哥曾经帮助过他,今有事相求怎能推脱?可是雯俐之前说过,村里有人到杭州旅游、打工、上学,都不要告诉对方她的联系方式。他不是很清楚女儿为何如此,显然有她的难处。
振云给雯俐打电话之前,想了很多托词,诸如你的龙游大伯当年怎么瞧得起咱,与你爹几十年交情,莫逆之交;你和小芹从小就认识,你现在生活在天堂之城了,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应该帮这个忙。可是雯俐支支吾吾,就不给一句牢靠话。振云有些生气,口气难免重了。雯俐那边再说话,就带着一丝委屈腔了。“爸,你不知道的,我又不是在杭州当官。就算我当官,也要当管人事的官才行。”
“睡在一张床上怎么还不好提?当官的就爱听枕边风。你看《三国演义》中‘连环计的故事,王允把美女貂蝉同时献给了董卓和吕布,专门派她去吹枕边风。结果貂蝉的枕边风,吹死了董卓,改变了政局。”
“不,不,这个例子不太好。那就说唐太宗李世民,他多次被魏征直谏,压根听不进去。唐太宗的发妻长孙皇后,与李世民青梅竹马——李世民和她一起叙话,谈到朝中的一些大事,长孙皇后知道后,打消了李世民要杀掉魏征的念头。也正因为有长孙皇后劝唐太宗为贤的‘枕边风,历史上便有了‘贞观之治。”
振云听力好,听出这是个老男人的声音,凶巴巴的口气。他愣了一会儿,仿佛刚才听到的是某个噩梦里的回音。这男人是谁,是那个与女儿同居多年的“女婿”吗?!
没几天,龙游大哥打电话问这事,振云抓耳挠腮。龙游大哥之所以急,是因为他女儿又被厂里的打工仔追上了,他担心女儿把持不住。“我很后悔从小教她爱干活,女孩要勤快啥的,就没有教过她怎么挑老公。事到如今,这吹火筒还能当望远镜使吗?唉!”
振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焦虑。如果他说雯俐答应了,龙游大哥会一天一个电话地催,因为女人一旦爱上谁,最典型特征:不拒绝。那种情况就坏事了。如果他说雯俐没有答应,人家一句忘恩负义,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俗话说一米恩情千斗还,自己是教书匠出身,怎能做忘恩的小人?他可以得罪全村人,因為在他困难时村里没人帮助过他,有的甚至是计生委的线人,但是他不能辜负龙游大哥……
振云又给雯俐打电话。雯俐说:“已经问过了,没什么合适的工作。”他问:“做保姆、清洁工之类的工作也没有吗?”雯俐说:“既然要介绍就不能介绍那种工作,否则跟待在老家有什么不一样呢?”他感觉女儿在搪塞他。
挂了电话,他喝了一顿闷酒。喝酒过程中想起了冯开,很想喊他一块喝两杯,想来想去觉得不妥。不管怎么说,以前喊他来家里吃喝就已经自降身份,如今对方有意躲避,再去喊就作践自己了。振云是要脸面的,正因为这个,他才不愿跟村里人交往,但又时常感到孤独。
最近几天他也听说了,说村里人都在猜疑他的手表丢失又找到,是自导自演的结果。目的是什么呢?一是为了炫富,让人知道他有一块名表;二是有意制造嫌疑对象,变相地整人。听到这种诬蔑,他一天都不想在村里待着,他决定去杭州一趟,一是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段时间,二是为了龙游大哥,他要逼雯俐给小芹找个老公或者找份工作,三是想看看未来的女婿,早日促成女儿的婚姻。再说,接他去杭州短住,本来就是雯俐提过的。那时候她的条件没有现在好,在一家高档酒店做服务员,如今住上别墅都好几年了……
振云很久没有出远门了,有人问他去哪里,他撒谎说,到龙游大哥家住几天。中巴载他到汤溪,他再坐上去金华的大巴。到了金华,才发现火车站搬迁了。他不得不拦下出租车,让司机送他去。到了新火车站,才发现临近的车票卖光了。因此,他坐上火车终于到达杭州时,已是深夜。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来杭州,站在火车站广场,感到莫名紧张,那种不安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有流氓窜出来抢劫。他给雯俐打电话,说自己到杭州了。雯俐听说父亲空降到了杭州,声音立刻变了:“爸,你怎么没有提早跟我说一声呢!”
振云想起三十年前,在山乡初中做代课老师,被评为区级优秀教师,由区教育局组织教师代表去杭州三日游,最后一站是千岛湖。于他而言,那是最没有看头的景点,因为千岛湖是一个人工造就的水库——而水库在山乡就有一个,只不过面积小一些。那时候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女儿会住在那个水库边。水库周边的风景好是好,但,那得多偏僻啊。
第二天早上,雯俐打来电话询问他的位置时,车站外的天刚刚大亮,候车室就跟一个浊气很重的塑料大棚似的。他左看右看没有看到雯俐,直到听见有人喊他爸爸,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雯俐站在人影幢幢中,穿着银色风衣,套着紫皮高筒靴,留着披肩长发。
“我给你带了小时候爱吃的:卤笋呀,番薯干呀,小鱼干呀;还有几斤松茸干、牛肝菌干、珊瑚菌干,是一个住在咱村的养骡人采的,味道很鲜美。”
“又没有毒,我学会了怎么用它们煲汤、炒菜、拌凉菜。”振云挑起担子,脸色有些难看,“中午我就做给你吃,放心好了。”
振云呃了一声,后悔冒冒失失地来了。他意识到雯俐在家中的地位,正如小鸟依人,鸟只能顺从人,鸟是没有地位的……要不然,昨晚上怎么就不可以让准女婿开车来接他?
片刻尴尬后,他们走到一家什么豆浆大王的连锁店吃早餐。早餐店里雾气腾腾,吃的过程中振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女儿到底有什么难处,她一会儿说“我带你到西湖边找酒店住下来,你玩几天再回去”,一会儿又说“我带你到别墅住几天,等周末再送你进城来”。振云说他来杭州的目的,是为了小芹,西湖以前就玩过了,等小芹的工作有了眉目他就回去。雯俐不说话了。
“在村里越来越没有人缘,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朋友也就剩一两个了,你就上上心把事情办成了吧。”振云想到龙游大哥的催问,狠狠心把这话说了出来。
雯俐想说什么时,手机响了。他看雯俐有些慌张,而且听到是一个男子催她下楼的话。果然,雯俐挂掉电话就去结账了。当他捡起地上的担子再次挑上肩时,雯俐喊了声“爸”,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被这一幕搞得束手无策,问雯俐怎么啦,她却不肯说。他挑着担子向候车室方向走去,思绪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经历了什么?难道那男人地位显赫,戒备森严?难道女儿和女婿很穷,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房子是租来的?他强迫自己停止思想,欲买票返回金华。看到父亲情绪不对,雯俐追了上来。
“我就不该来,你能帮肯定会帮的,是我心太急了。俐,你赶紧回去吧,顺利的话,坐上车,中午我就到金华了。不就多花了一趟路费嘛,没啥。”
“孩子,爸不怪你,知道你也不容易。你从小没了妈,都要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你给家里造了房子,又给我钱花,隔三岔五能给我打个电话,我知足了。”
“爸,求你别说这些话——你可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啊!”雯俐在一根柱子边蹲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你听听我的解释好吗?”
振云放下担子,看着女儿,心很痛。十之,他猜到了女儿不带他去家里住的原因,或者说他早就猜到了原因,只是不愿面对。那就是,女儿虽然住上了别墅、攀上了高枝,但她是受委屈的,因为人家压根就没有想正式娶她。如果接他去家里住,她的委屈的生活就會被父亲看到,她会羞愧的。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否则能怎么办呢?她不去攀高枝,情况只会更糟。当然,作为父亲,最大的希望是她能好好做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找一个真心相爱的人结婚。然而事已至此,他不想再说什么,不如直接返回。可是雯俐的表现,让他迈不开腿。
“爸,你在杭州玩两天再回去吧,”雯俐停止哭泣,站起来把眼泪擦干,然而走到振云跟前,突然跪了下去,“爸,我本来就想接你来杭州玩的,就怕你会骂我,不肯接受我……爸,你就理解我吧,不是我不让你跟我回家,而是……这么多年,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也知道的,自从那年我被领班骚扰离开酒店,我在商场当过导购、在公司当过客服,工资都很低,工作不稳定……”
“爸,我一定会等到他娶我的那一天的!我不会让你丢脸!”回程的火车,是雯俐帮他订的高铁票,相比来的时间整整缩短了一半。然而,振云感到时间如此漫长。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杭州消失在白色迷雾中。想想在千岛湖畔度过的这两天,像过了二十年。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想快些回到吴村,忘掉这不愉快的、别扭的、忍气吞声的两天。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是的,要不是自己冒冒失失地来杭州一趟,他永远不会知道雯俐过的是这样的生活,难怪每次问起未来女婿的年龄、身份、家庭背景,她总是含糊其词。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那样高级的别墅,不会相信这世上有那样奇怪的男人——在离开吴村之前,他以为别墅就是自家小洋楼的样子,以为年纪大的男人会更懂得疼爱女人。事实上,自家小洋楼在真正的别墅面前,是鸡与孔雀的区别,而那个老男人的所作所为,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雯俐住的别墅叫“阳尚山庄”,距离千岛湖几百米远。这是一个别墅群中的一栋。山庄里除了雯俐和老男人,还有司机、保安、保姆、后厨。本来还有一个园艺师,雯俐说前几天刚辞工走了。为山庄服务的司机姓吕,就是送雯俐到火车站接他的那个。吕司机身材魁梧,面相凶恶,振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极不舒服——“嫂子,可以走了吗?”那天,这人摇晃手中的汽车钥匙,催雯俐快走。
振云见状,对雯俐说:“要不你回去吧,我找你就是为小芹的事,现在都说明白了,你就放心走吧。”振云朝那男的努努嘴——那时他还以为这人是雯俐的小叔子呢,因为他刚才喊了雯俐一声“嫂子”。
“喊什么喊,老娘又不是没耳朵,你算老几!”雯俐的面孔一下子变得严肃,冷若冰霜。等那人朝她扮了一个讨好的鬼脸,她吩咐道:“你给我听着:今天你和老邱多买点好吃的,澳洲龙虾、日本和牛肉、鲍鱼、海参、芦笋,还要什么,你们自己看着买。”
那人去车库开车的空当,雯俐告诉振云,这人不过是个司机,在阳尚山庄工作时间长了,有点油嘴滑舌,对付这种人只能恶言恶语。趁着空当,雯俐还告诉振云:“到了山庄,你就说咱是老乡加亲戚,你想来杭州找工作的。这样,他们就不会问这问那向李先生告状。”振云问:“李先生是谁?”雯俐迟疑片刻,说:“就是你老问我的……那位。”振云听了很不是滋味,女儿有手有脚却要被人养——可是她不想被养,去干什么好呢?难道像小芹那般去工厂打工,被流里流气的打工仔盯上吗?
等到了阳尚山庄,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保安。这是个呆板的、矮壮的麻脸男人。雯俐向他介绍振云时,按照事先约定,说振云是沾亲带故的老乡,来杭州找工作,只住两天。那男人瞧瞧振云没说什么。接着在别墅一层见到了一个保姆。她姓范,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酒店领班的职业服,人很热情。雯俐介绍彼此后,范保姆带振云去了别墅地下一层,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住。虽说是地下室,其实有采光,房间宽敞,有家具、独立卫生间。范保姆说,山庄的工作人员都住在下面,她负责整栋别墅的清洁卫生、采购日常用品、更换床上用品等。
接着又见到了厨师。厨师是个黝黑的胖子,笑眯眯的,拿一个透明保温杯,坐在厨房外侧的遮阳伞下,时不时晃一晃杯中的枸杞、桂圆。听雯俐说,厨师每个月有过万的工资,因为他有手艺,当李先生带尊贵的客人来山庄度假,他能做出五星级饭店规格的菜肴。但是据范保姆偷偷告诉他,邱厨师的手艺一般,只不过善于装模作样。
“要我说,我做的菜比他好吃多了。尤其我懂得太太爱吃什么。太太每天工作到很晚,所以我经常半夜起来给她做夜宵。哼,那个大胖子可不愿意多付出一丝丝力,懒汉一个。”
“怎么不忙?她早上起来练瑜伽,上午学书法、绘画、弹钢琴,还有针线、刺绣等女红也要学。下午要读儒学、国学、外语,还有一些经济类课程。晚上主要学习礼仪修养、化妆,还有唱歌、跳舞等等。她是我见过的最上进的太太呢。”“每天都有老师来教授吗?”振云很是吃惊。做父母的,现在能猜到女儿为什么突然挣钱多了,却猜不到女儿还需要勤奋学习,琴棋书画得样样精通。
“是网络上,太太跟着电脑屏幕练,反正不论太太想学什么,李先生都能请到名师亲自给她讲课。太太说,她以前没有条件学这些,现在都要慢慢补回来。你看她多优雅,坐、卧、行、走,多得体,都是要学习的。”
可能待在山庄太寂寞,也可能想讨好太太的“亲戚”,范保姆话比较多。振云就是通过她了解到山庄里的许多秘密。比如说如此封闭的一个山庄,为什么要雇一个保安,让司机兼职不就得啦?范保姆说李先生只在周末回家住两天,担心他不在的日子家里乱了套。又说李先生是个极谨慎的人,他不允许陌生人靠近山庄,不允许太太和员工与附近别墅里的人交往,如果有谁要出门一趟,得向保安打个招呼——告知要去哪里、要见谁。振云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他问范保姆,雯俐出去也要请假吗?范保姆点点头。
“你要特别防备保安,他是李先生的亲信呢。而且还要防备摄像头,整栋别墅内,只有我们住的地下一层没有装摄像头。当然,李先生不会时刻盯着摄像头看,但是真要出什么事情,一查就能查到。”范保姆凑近振云,神秘兮兮地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啊,现在太太——也就是你的外甥女来山庄之前,住的是另一个太太,那姑娘因为跟一个青年有秘密往来,被李先生发现后赶跑的。”
“不过,李先生做得并不过分,你在这里吃好的喝好的,就得守规矩。”“那我来山庄住,岂不是也会被他发现?”“你是来杭州找工作的,年纪这么大了,又是太太的亲戚,怕什么。”“怕倒是不怕的。”“我们都会帮你说话的。太太人特别好,我们都喜欢她,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工作,就让她帮你问问能不能留在山庄做园艺师。李先生对员工虽然管得严,给的待遇却很好……你会花卉育苗、种植、病虫害防治吗?”振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在阳尚山庄做园艺师,不但能拿一份工资,还能跟女儿天天在一起……但是,这个念头仅仅是一个闪念。他摇了头。“你背靠一棵大树,有什么好犹豫的。你这个岁数,再出去找工作不好找了,如果留下来做园艺师,我们还能经常说说话呢。”振云形容不出来,在围墙上装有电网的山庄里生活,到底是享受还是坐牢。更何况,听范保姆的意思,李先生是个极典型的醋坛子,性格死板,不苟言笑。振云問范保姆,李先生是做什么的?范保姆说,具体做什么不太清楚,大略知道他是个干部。不得不说,振云对官员有一种天生的疏远,所以,尽管这里有花园、别墅、凉亭和游泳池,但他并不想留下来。作为一个“闯入者”,住在阳尚山庄的第一个晚上,他感到有些惶恐。可能离千岛湖近的缘故吧,夜晚山风很大,透过半地下室的窗户,能听到呜呜的风声,树影摇晃下的门卫室里亮着灯,保安在玻璃后面站着,他那鹰隼一样的眼睛,时不时往别墅张望,让振云感到后背发凉……凌晨一点钟左右,他好不容易睡着,被响在头顶的汽车马达声吵醒了。透过半截窗户,他看到上面亮着红色的汽车尾灯,接着听到汽车熄火后的关门声。他还听到几句对话。一个问,今天家里来了什么人;一个答,今天太太带回来一个亲戚,来杭州找工作的;一个接着说,我就为这事回来看看的;一个说,李董,您放心好了,那人没有踏上二楼一步,我都盯着呢。末了,那人进屋,上楼了。振云竖着耳朵,困意全无。他很快判断出,这是李先生回来了,很可能看了监控,想来个突然袭击——不管查房也好,抓奸也罢,总之对雯俐不放心。振云理解雯俐为什么不想让他来这里住了,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到来,可能会让雯俐受牵累。好在楼上静悄悄的,没有传来打骂的声音。直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明天还要开会,必须赶回去,等周末吧,我再回来。”“好呀好呀,你安心工作。我好好的,你就放心吧。”“好吧,你回屋去吧。来,宝贝,亲一口。”“吱吱——”“吱——吱——”地面上传来几下怪异的声音,而后汽车启动,有人上楼了。火车经过义乌的时候,离金华已近在咫尺,振云还沉浸在雯俐的境遇里。雯俐为什么会同意他去山庄住两天呢?一路上他都在想,除了不想让他骂没有孝心,可能还有难言之隐——她需要他的帮助,她肯定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这是显而易见的。别看她住着别墅,有人伺候,随身的一个包几万块,一件针织衫四千多,一件外套价值两万,一顶帽子七千……可以说过着近乎奢侈的生活,事实上她很痛苦。她有什么痛苦呢?他想,这痛苦不仅仅来源于被监控,更来源于她自身。他最初是听多嘴的保姆说漏嘴的。那是入住阳尚山庄第二天早晨,范保姆敲门喊他吃早饭,他把从家里挑来的东西都给了她。范保姆说,这些来源不明的东西是不允许上桌的,因为李先生要求太太的饮食必须健康卫生,这样才能生下健康的后代。但是范保姆又说,她可以偷偷地做成夜宵给太太吃。振云说,你也可以吃的,不然都坏了。范保姆听到这句话,眼睛盯着振云看。“你真不问问太太,留下来做园艺师吗?”她温柔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家里就你一个人住吗?你认识字,按照书本上种草种花有什么难。若不好意思问,我帮你问。”“不用问的,谢谢你的好意了。”振云想了想,又说,“我这个外甥女啊,她能邀请我来这么豪华的别墅住两天,吃龙虾鲍鱼海参,我就很感激了。我明天就走了。”“哎呀,你这人可真实在,有现成的工作不知道争取。”“你以后要多照顾我外甥女啊。”“太太哪里需要我照顾,是她一直照顾着我呢。昨天我就说了,我是下岗工人,我家那口子死后,经人介绍到了这里做保姆。现在我孩子大了,接下来我想过自己的日子呢。”范保姆说着,等着他插话。“哦,是嘛。”振云被范保姆看得有些别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人,自由惯了……”“你又不是小青年,还想天天出去玩呀。这里的管理是严了些,但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没必要天天出去玩呀。再说你是太太的亲戚,你想出去玩,李先生也不会怎么样你的。”见振云低头不语,她有些失落道,“你外甥女真是个特别好的人,我真希望她能与李先生正式结婚。如果那样子,我就可以安心地工作到老,要是你也留下来做园艺师呢,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多好啊!”
振云不想让范保姆扫兴,只好先答应着。他心想,如果女儿真嫁给这个山庄的主人,他心里虽然不痛快,但最终会接受的。因为相比贫穷又无望的生活,住别墅总要舒适得多。正如龙游大哥所言:“谁都不敢保证,穷人就比富人品德高尚。部分小瘪三不仅穷,还懒、没上进心、恶劣。假如我们的女儿嫁了个穷得只知道酗酒、抽烟、打老婆的男人,再拉扯一个跟着学坏的孩子,那么嫁这样的人图什么呢?”正这么想着,他听见范保姆又说——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太太跟我说过,她愿意认我做她的干妈呢!如果太太能怀上李先生的孩子,没准我就能一直跟着她,可是……”范保姆瞧瞧四周,以极低的声音说,“无奈老天不作美,太太怎么都怀不上李先生的孩子。唉!”“为什么?……是李先生有问题吗?”振云纷乱的思绪一下子集中了。
“在这里,不管是谁的问题,我们明里只能说是太太的问题。因为你想啊,”范保姆眨眨眼,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给我们开工资的,是李先生呀。李先生是要面子的呀!”
振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他说早餐不去吃了,想回屋再睡一个回笼觉。他躺在床上心情乱糟糟的,因为范保姆提供的信息太密集了。
到吃中午饭时间,范保姆又来叫,说其他人都在一楼餐桌吃过了,太太在二楼等你一块吃饭。振云打开房门,示意范保姆走进去。范保姆可能误会了振云的意图,站在房间里忸怩作态,喃喃道:“我每天都在山庄忙活,又出不去,连个男人都遇不上呢。”振云问道:“你早上说雯俐怀不上孩子,李先生就会让她走,这是真的吗?”范保姆愣了一下,她避开振云的目光,有些不悦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话?”“怎么就没有说过呢,你说雯俐怀上李先生的孩子,没准就可以结婚。”振云有点急了。
“哎呀我的大哥,理是这么个理,但话不是你说的那话。”“道理不都一样吗?要是问题出在李先生身上,那岂不是……”“嘘!这种事我也不清楚,也许能治的吧。”“治?”“李先生吃過很多药,他有钱哪种药买不到呢?”“那,他和雯俐去做过检查吗?”“就算去检查,证明太太能生又怎么样?肚子不是还瘪着吗?”两人再无话可说。接着,振云跟范保姆上了二楼。据她说,平时不经李先生允许,除她以外的工作人员都不准上楼,他是客人才被允许的。楼上的装修,再次震撼到了振云——那是他无从想象的奢华,仿若走进了一艘国际游轮的内部,精致高雅的餐厅氛围、高品质的实木家具和摆设,让他自惭形秽。桌上摆着的是西式早餐,雯俐穿着镶花边的睡衣,手中拿着刀叉,向他介绍一个个盘子里的东西:酒糟腌制的乳鸽、野胡椒烤牛肉、生蚝、茄子鱼子酱、炒牛肝菌,还有新鲜的山羊奶酪、蜜饯萝卜和巧克力甜点。振云像个小学生一样吃着嚼着,却不知道尝到的是哪样滋味。他有很多话要对女儿说,想问问雯俐怀不上孩子的事,但是在这个装有摄像头的地方,说什么话都不方便。
事实上,雯俐也略显尴尬,除了不断地劝父亲吃东西,基本没有聊其他的。早餐过后,雯俐就去楼上上网课了,振云就下楼了。范保姆问他,留下做园艺师的事提了吗?他挠挠头,心里有些烦,龙游大哥交付的事没有办成,雯俐的生活他了解得越多反而越不踏实,甚至可以说担忧。他想早点回家,眼不见为净,但是提出来,又怕雯俐敏感、误会。
“太太的情况有些紧急,我也是刚刚——吃早餐的时候,听吕师傅偷偷说的。”范保姆像农村的长舌妇那样眨巴眼睛,并不急于说明情况,而是东拉西扯:她刚才跟买菜回来的司机聊了几句,司机说了一个情况,不引起重视问题就严重了。
“你进来呀,”振云走进房间,范保姆才说,“李先生已经想再找一个姑娘,能生育的。”“这样啊……”振云有点发懵,“那雯俐怎么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他的话只能信一半。”“那你觉得呢?”“我说不准。”范保姆不再眨巴眼睛,愣了几秒钟,“太太跟李先生好几年了,他可能是有点心急了。听说,他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要是他自己不会生育,是个阉……”“喂,说话轻一点,你这人真是的。这种事我们外人说不清,只有太太和先生自己知道,甚至他们自己也可能不清楚问题出在哪儿。”
“如果他是有意赶人走,那就走好啦!他妈的,世界这么大,又不是没有地方挣钱吃饭!我们村那么多人在工厂上班,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呢!”
“嘘,嘘!大哥你……不要被人听见啦!”看到振云情绪失控的样子,范保姆扑上去用手去捂振云的嘴,振云抓住她的手,她叫起来,“哎呀,你抓痛我啦!”
“你这人真是一根筋,我不是想跟你商量怎么办嘛。如果李先生真有这种打算,不说别的,我的工作就不稳当了。我舍不得太太走呀!”
“那有什么办法?”振云下了火车,满腹心事。他拉着一只崭新的拉杆箱,跟着人流往车站外走。想到自己走后,雯俐住在一个超级大水库附近的房子里,无依无靠,单打独斗,心里感到难受。
在离开阳尚山庄前,他的脑子被李先生要抛弃雯俐另找新欢的事占据着。无奈雯俐住在楼上,上楼找她谈话不方便,只能等她下楼。而她每天忙于学习,一天之内只有上楼吃饭的时间父女俩能单独待在一块聊天。而在那种环境里,他没法问雯俐到底是谁不孕。随着离杭时间临近,他有些焦急。最后那个晚上,他走到屋外想喊雯俐出去谈谈心,看到那个目光阴鸷的保安盯着自己,只好作罢。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忠于主子的走狗,这一思想的根源,与当年带着妻子逃避计划生育的经历有关。正因为此,他径直走到山庄门口,没有朝保安看一眼就推开小门走了出去。他想好了,如果保安禁止他出门,他将指着他的鼻子骂。保安没敢追上来。不过,走了一百米,背后就有手电亮起,有人追来了,他站定一看,发现是个女人,再一看,是雯俐。
“爸,晚上出来散步很危险的,担心狗从旁边别墅里窜出来。”“我就是被狗咬死,也比整天关在屋里强。”“爸,都是我不好,这两天没有陪你出来玩。唉,很多课程都是提前预定的……”“孩子,你老实说,喜欢这里的生活吗?”“爸,怎么啦?”“我是替你担心。”“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很多事情不是我能选择的。”他俩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别墅区的路灯稀疏、幽暗,当倒映着灯光、泛着鱼鳞般涟漪的湖面出现在前方时,振云不再犹豫,问了雯俐那个关键的问题。雯俐久久不说话。突然,湖面上传来“啪嗒”的声音,是一条鱼跃出水面,落水时发出的响声。“如果是他自己的问题,又偏偏要你给他生孩子,这跟公鸡想下蛋有啥区别?”“爸,你不懂的,不要说了。”“我怎么会不懂?我是过来人,哪天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吧,是病就得早治。”“我没去过的,医生说都有生育能力,只不过……”“指什么?”“他……他的可能性更大。”“我就说嘛,不可能是你的原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问题。他多少岁啦?”“比你小六七岁吧。”“那得吃补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多给他吃滋阴壮阳的补品。年纪大了……”“爸,这事你不用操心。”“你的事我当然要操心,婚姻是人生大事——如果他跟阉过的太监似的,却要装强充愣,你得做好离开他的准备。孩子,你对他死心塌地,不表示他对你也死心塌地,听说他准备要找新太太了——这不掩耳盗铃嘛!到时你也要有所准备,找个老实人嫁了吧!”“爸,我知道你来会干预我的生活,所以不想让你来!”没想到雯俐突然哭了,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哭声就像猫头鹰的叫声那般瘆人,好在她马上平静下来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如果我能轻松地走,我倒也愿意走。”“怎么,你想走还不行?!”……在高速前进的火车上,振云想好了,回到吴村第一件事是跟冯开和好——说“和好”可能严重了,因为他从未冤枉过冯开,但是为了雯俐,他愿意向冯开道歉。他计划:取得冯开原谅后,就向他购买那头公骡。购买公骡有什么用?自然跟李先生有关。毕竟李先生老了,很可能公务繁忙透支身体,关键时候没有坚挺的能力,情有可原。这种情况下,他想起了冯开饲养的两头骡子交配时的情形——那样放肆,那样有力,那样持久,简直有使不完的野蛮劲儿。
记得冯开有一次喝多了,吹牛说,骡子交配虽然生不出后代,但是公骡的那玩意儿却是动物里面最粗壮的。尤其他养的是马骡,其生命力之旺盛、耐力之强,算得上是“自然杂交物种”的典范。“骡子啥都吃,很粗的饲料也能一口咽下,不像马那样只吃精细的草。骡子很少生病,几乎每天都是精力充沛的。就因为它们生不出后代,干那种事反而更卖力,发情期也特别长,所以不但影响干活,也遭人反感……”
回想起冯开的话,振云的思绪里,不由得冒出传统中医的一种说法:吃啥补啥。他听说过,人太笨可以吃点猪脑补补,眼睛不好可以多吃动物肝脏,皮肤干燥可以多吃猪皮、鸡皮。至于補肾壮阳吃什么东西,简直五花八门,仅他知道的就有鹿茸、泥鳅、牛鞭、羊鞭、雷公、肉苁蓉等等。不用说,李先生有的是钱,他能买到任何一种名贵中草药滋补。但是他不一定吃过骡子的那东西。据冯开说,用骡骨熬汤可治疗多年“消渴”(糖尿病);用骡皮熬的胶,女人吃了补气补血、美容养颜;用骡骨熬的汤,男人喝了可以改善腰膝酸软、勃起无力等症状;尤其骡鞭和骡,是补肾壮阳的上品,主治男人、早泄,效果惊人。
“骡子数量很有限。骡子不像牛马羊,想生多少是多少,骡子都是配对出来的。有的马和驴配了三年时间才成功配出来一头骡子。骡子自身又不会繁殖,随着机械化的普及,养骡子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你想啊,骡子队伍怎能壮大起来?你听说有谁常吃骡肉、骡鞭的?”
“城里人一样没吃过,不信你去金华问问。俗语说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卵。为什么不提倡吃?其实不是不能吃,骡子浑身是宝,最终都会吃到肚里去——是有一些忌讳,尤其公骡的那挂东西,臊性太大,”冯开一副较真的样子,“吃了乱性,不方便公开卖而已。我们出来赶骡子的,偶尔死一头骡子都内部消化——大家凑到一块,先把最补的物件割下来煮了吃,剩下的肉和骨头你三斤我五斤地分了——我们赶骡子的,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靠这时候吃上一顿补补身子,比吃补药好太多了。你看我,来吴村后生过病吗?”
“等下次吧,我把骡肉和骨头带回来,咱配上一只老公鸡,加一把枸杞、人参,炖上满满一大锅,连吃三天。老哥,我保证你身强体健,冬天不怕冷,夏天不中暑,每天有力气干活!不过,骡子卵我可能弄不到,大伙都抢着吃呢,哈哈哈!”振云想到冯开的许诺,越想越觉得自己能帮雯俐促成此事。冯开不就养着两头骡子吗?给他钱就是啦!继而,他琢磨起那头固执、倔强的公骡,简直精力旺盛得没地方使。有一次在自家门口,这公骡跟母骡干不成那事,就仰头嗷嗷鸣叫,撒泼打滚。迫不得已,冯开拿鞭子抽打,同时大声喊“嘚起、嘚起”。仍不听话,冯开就使劲扯系在马嚼子一侧的缰绳——骡子嘴边的肉很灵敏,只要感觉疼了就会服服帖帖。可是这一次,倔强的公骡刨着后蹄、打着响鼻,就是不肯罢休。冯开又是拽又是打,几个回合后捆在它肚下的布袋脱落了,那壮硕东西一下跳出来,把振云吓一跳……
伴随火车的飞驰,振云有些神思恍惚。车窗外的电线杆子、笔直的树、远处的水塔,在他眼里,都莫名地变成了一根根骡鞭,蠢蠢欲动。他感到有些惊慌,害怕出乱子,赶紧闭上眼睛,然而,被眼皮包裹着的黑暗里,那些直戳戳的东西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放肆,它们砰砰砰地撞击车窗玻璃,直到将他的心理障碍“哐当”一声撞破,让他认定:只要拿骡鞭泡酒给李先生喝,或者直接温火煲汤给他喝,肯定管用。
不过,联想到冯开每次喝多之后,那面红耳赤、不可一世的样子,振云忍不住冷笑一声。不是瞧不起蹭吃蹭喝的冯开,而是有些瞧不起自己——在对方没有主动冰释前嫌之前,竟然要厚着脸皮将他请回来……不管怎么说,自己年轻时是个教书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希望这个过程是自然的、愉快的,不要搞得太难堪。否则,这张老脸往哪搁!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从金华回到汤溪坐上回村的中巴后,就趴在前座的靠背上装睡,这样可以避免熟人跟他打招呼。等下了车,他没有拉着拉杆箱走,而是将它扛在肩上,快速穿过乡间土路。他怕拉杆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引来各种闲言碎语。当他终于回到家门口,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他放下行李,打开房门,忙着通风、打扫,喂养鸡鸭。
这几天鸡鸭是关在棚里的,见到主人回来,上下翻飞,好不热闹。他蒸了米饭,去菜地拔青菜时发现有半畦菜被牲畜吃掉了,看留在菜地里的蹄印是骡子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找冯开一趟的理由,心里不免高兴起来。他现炒了两个蔬菜,又蒸了雯俐让他带在火车上吃的鲍鱼和猪蹄——在火车上他没有舍得吃。不得不说,女儿是孝顺的,送他上车时,不但给他准备了路上吃的,还让他带回来一拉杆箱人参、鹿茸片、孢子粉、燕窝口服液等等。“这些补品他不肯吃,都吃腻味了,你带回去吃。”然后,雯俐要塞给他钱,他推辞,她就恶狠狠地拉开他的上衣拉链,将两沓钱一沓塞进左侧口袋、一沓塞进右侧口袋。
“路上稍微小心点,不要被人看见。这是我特意给你领的现金,因为担心每次给你钱,你都存在卡里,舍不得领出来花。”
想起雯俐给完两万,又从手提包里另掏一千块钱给他零花,他嚼着一根猪蹄筋流泪了。这样的女儿到哪里去找?想想别人的孩子吧,都是伸手向父母要钱。雯俐呢,从十八岁开始就往家里寄钱。他顿时后悔雯俐陪他散步的晚上,说了那样绝情的话——当时,雯俐在他的追问下终于说出她想怀上孩子的焦虑,皆在于李先生说过一句话:如果雯俐能怀上他的孩子,两人就继续在一起,等孩子上幼儿园就搬到城里去;如果雯俐怀不上他的孩子,他就要让雯俐跟那个保安也就是他的侄子过日子。听了这种没人性的话,振云即刻炸毛了。
“那你跟我回家得了,现在就回家!他妈的,我看姓李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咱跟他耗不起还躲不起吗?法治社会,他能把你当作人质不成?!”
“回家?怎么回家啊,我十七岁进城打工,吃那么多苦,不就为了逃离那个地方吗?再说了,我现在回家,真什么都没有了——”
“既然这样,就随你,随你的意!!”那一刻,振云内心深处的羞耻感,就像倒翻了一瓶硫酸,难以名状。这时他听见雯俐又哭了。振云还是觉得不合适,尽管骡子偷吃青菜的事已经坐实。是阿红亲眼看到的。当时阿红闲荡至此,正好瞧见两头骡子在菜地,“要不是我去赶,你回来只有菜根可啃”。但振云犹豫半天也没有采取行动。他担心冯开直接掏出几十块钱来,为几棵青菜的事得罪他就没法说买骡子的事了。傍晚的时候,他留意着屋外,希望冯开赶着骡子从门前经过。他多少懂得,这种时候要给足冯开面子,并且给得舒服,于是到厨房准备饭菜去了。不料他刚把一只鸭抓在手里准备割断它的喉管,搁在灶台上的手机响了。
“你别跟太太说,就当不知道,是我偷听到的:李先生说,等到明年正月,太太如果还怀不上孩子,就真要让太太搬出去住了。”
“他妈的……”振云能说什么呢,说雯俐早该脱离这般生活,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不希望她过得穷;说希望雯俐继续留在那地方,也不是他的愿望,因为他不想看到女儿受委屈。他虽然无法接受雯俐现在的生活,哪怕锦衣玉食、香车宝马、挥金如土……但理智告诉他,雯俐最好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怀上孩子,与李先生正式成婚,从此相夫教子、衣食无忧。
“谁要你插嘴了嘛。我是说,如果你留下来做园艺师,不管怎么说,太太有个亲戚在,我们能给她悄悄想办法,她就不会哭得那么伤心了嘛。”
“你是说,雯俐哭得很伤心?”被振云抓在手里的鸭子嘎嘎地挣扎起来,他感觉身上的力气顷刻间没了。关于雯俐的困局,回来后他一直在想解决的办法,只是没有想到“来,宝贝,亲一口”的李先生翻脸翻得这么快。他后悔没有留在山庄,如果有他在,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继续劝雯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