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家里的那头母驴不愿意离开我们,在它最后一次发情后的第二年里。我一直能梦见它和菊子家的牛并排在梨树湾吃草,那么安静恬然,有时候它跟在父亲的身后,不时地在山路上回头望我,望我们家的那几眼窑洞,风里头我能看见它眼角的泪,以及眼里头无尽的哀伤.我不明白,它为什么变得那么顺从、沉默、哀伤,安静地地跟在爹的身后出了山走向未知的前方呢?如果它使出原先的那股拼命不服输的劲头儿来,我想是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它的,它为什么没有做一点儿的反抗就默默地跟着爹走了呢?临出门前,我抱着它的头哭了,我求爹将它留下,不要卖掉,母亲也暗暗地抹眼泪,不时地还给添草加料,但爹没有说一句话,驴用嘴唇拱了拱我的肩膀,还是乖乖地跟着爹走了。爹回家了,它却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它走向了谁家,走到了哪里?山路上还有它挂车驼麦时的蹄印儿呢,水沟泉边还有它拉的粪蛋儿呢,我们家的每一块地里都有它流的汗水,草窑里还留有它周身的气味,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我想如果黑娃家的公驴在,我家的母驴就不会感到寂寞,就不会显得孤单了。虽然黑娃家的公驴像个,干起活来偷奸耍滑,空长了个俊模俊样的身坯子,即使这样我也情愿让母驴同它合对耕种。我家的母驴身材矮小,但模样儿倒不差,再说最重要的是能下得了苦,耕地拉梨老争着往前跑,拉板子老是朝它斜着,山路上挂车驼麦,临上陡坡前耳朵一竖,不等爹扬鞭它就憋足了劲拼了命地就会向前拉。有一回挂车,爹在辕里,我在车子后面推,到凉风嘴头的大陡坡时,因为装得太多,车子僵在半坡中了,驴有些吃不消,爹将车辕压得低低的,勾着头伸着脖子使劲拉,我在后面也使了吃奶的劲推,我想我们就差一个指头的力量了,就一个指头,但山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帮我们。当时,如果驴的拉绳断了,或父亲的拉绳断了,车子就会着推了我一起飞下野狐沟的。我们都拼命地拉,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感到自己的腿骨头快要折弯了,我的头都快塞进麦捆子了,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脚做了石头垫在车轮下面。爹喊不出一句话来,一只膝盖已跪在坡上了,这时驴的两个前腿也跪下了。大约僵持了一到两分钟,母驴的两条后腿拼命地一蹬,车子动了,接着它的脖子一扬,收起前腿向前猛地一冲就将车子拉上了大陡坡。爹将车子放平,长出了一口气,出了车辕将驴身上的汗用手掌抚了抚,我又惊又喜摸着驴的头和汗津津的耳朵,心里头充满了无尽的感激。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养牛,都认为牛好使唤,力气大,只有我们家还留着一头驴,起先没有人愿意同我们合对耕种,但看到我家的驴虽瘦小但干起活来不要命的样子,就有几家愿意合对了。村子里因为只有一头驴,所以就有人常来借驴推磨,这是牛干不了的活。每借之前,娘总是要给驴好好地吃一顿。有时也借挂车,有时借犁地,每次回来就母驴就像从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娘就心疼地叹:这驴急性子,是不要命了!借用了驴的人在还驴的时候总能说一句好,这让我们倍感有面子。但没有一个人因为娶亲来借驴的,谁都知道它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准人骑它,为此狗子和拉林还打过赌,没想狗子还没有爬上驴背就被摔了下来,将嘴差点摔成了豁牙子。我想它之所以那样默默地选择离开我们家,一定是因为孤单,并不是有什么对不起我们家的事。人长大了也要结婚生子的,我想牛驴也一样,都有这个,别的牲口发情时的追逐的时候,母驴在太阳下院棚里有时会呆呆地拧过头看,有时它的四蹄就不安地走动。每年春天的时候,母驴就会发情,水门儿湿湿地,眼睛里充满了躁动,我看它难受的样子,真想求了爹拉了它去别的村给它配种,我是十分希望它能给家里生下一个驴娃子的,但爹每每春季驴发情的时候就视而不见,我想爹是怕驴怀上后影响农活,这让我十分失望。我只好盼着春天快快过去,发情期一过,我能从驴的眼里头发现隐隐的失落。每当它呆呆地在太阳下想心思的时候,我就会走过去摸摸它的脸,有时会用一把旧梳子梳它身上的毛,它的精神就会变得活泛起来,但我仍然觉得它太孤单了。有时候,河湾里传来邻村的驴叫声,母驴就会静静地歪了脖子竖了耳朵听,一段日子,听不到河湾那边的驴叫声,我就替母驴感到心慌,我怕全世界的驴死完了,只剩下我们家的驴,好歹能听到两声驴叫对它而言也是个念想和安慰。母驴离开我们家的前一年开春,爹不知怎样想通了,要拉了驴去配种,我想那时候家里头太穷了,爹指望驴下个驹子,即使不卖,也不至于望别人的脸色求人家合对耕种,再说看着家里有两头驴也觉得殷实。爹决定后,我就开始幻想驴驹子的到来了,到那时我们家就会有一对驴耕种了。至于能不能怀上驴驹子,我没有抱多大希望。我想至少让母驴去见见它的同类也好。说实话,爹拉了驴临出门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他是怕配种不成反而糟蹋了母驴,它的个头太小了,会受不了,或者怀上也不一定能生下来,我知道爹想得很多,当时要不是驴在他身后急切地扑鼻,也许他会放弃或改变这个决定的。配完种回来的那天下午,是不是因为走了很长的路的缘故,我发现驴的眼里头没有了发情时的兴奋和不安,反而多了些委屈,浑身脏兮兮的似乎摔倒过,步子疲惫极了,我见它这样,赶紧提了桶水让它喝,它只是用唇沾了一下,一口都没有喝,我又端了一筛子嫩苜蓿,看着它慢慢地吃了,才有些放心,爹看起来也有些疲惫,好像十分忧心。过了些天,驴的精神好了起来,食量也大了,眼里头没有兴奋、忧郁,多了些温和与慈爱,而且比往日安静了许多,它一定知道自己要做妈妈了,这真是让我们全家都感到高兴的事。想到它曾踢掉狗子的牙的烈性子来,想到干活时的拼命劲头来,看到它的脾性突然间变得温和安静了起来,我又高兴又担心。那以后全家人都精心地照顾着它,不让它干重活,每天放学后我就出山去割草,我专拣驴最爱吃的草割,娘炒了半生不熟的豆子当饲料。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看着驴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做梦都想着驴驹子的样子,有时候我贴了它的肚子听,我想听驴驹子在它肚子里的动静。那是一个难忘的秋天,爹不在,我也去上学了,只有娘一个人在家,二叔在山上割完糜子后不想挑就来向娘借驴,说是借实际上打个招呼就想牵走,娘不同意说驴快要生了,二叔骂了娘一句:“是你爹还是你娘,牲口就是干活的,金贵个啥?”骂着就解开了拴在槽头的缰驴被二叔的叫骂声吓得颤颤兢兢,我想驴是怕二叔打,它是被二叔打怕了,二叔借驴耕地时就常撒气一般地打驴,每次回来驴身上尽是鞭痕,有一回他还单独将驴套在犁沟里让队长胡贵看到后骂了一顿,要不是胡贵,我想驴肯定就会死在犁沟里的。娘抱住驴的脖子不让二叔带走,二叔就将娘一脚踢倒径直牵了驴就走了,娘半天腰疼得爬不起来,看见驴颤颤兢兢地没有任何反抗就跟在二叔后面走了,娘泪水满脸只骂了一句:驴从山上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有些不对劲,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卧下,折腾了一个晚上,我想驴可能是要生了心里高兴,娘半夜起来看了几次驴,白天的事没敢给爹说,娘怕爹去找二叔。天快亮的时候,驴的水门开始出血,爹在窑里头架了炉火,也烧了炕,窑里头暖烘烘的。驴槽里是满当当的嫩苜蓿,但驴疼得顾不上吃一口,缰绳拽得得响,似乎要将槽头的木橛拔将出来。我知道驴疼,但我没有办法。爹指使我叫来了二爷,二爷一进门就将烟锅里的火在鞋掌子上磕了,走到驴身边用力地捋驴的肚子,这一捋,驴就顺溜地卧下了,肚子隆得极高,像扣了一口大黑锅。驴的后腿不时地伸屈,喉咙里吭吭地响,爹将我关在门 外,我只能焦急地在院子里转圈圈。 没多久,就听得噗哧一声,像水袋破了一样,驴驹子生下来了,我急急地叫娘快给驴抬 米汤,我帮娘抬了晾凉的米汤进了草窑,见母驴已经站起来了,似乎卸了什么负担一样,显 得轻松了好多,小驴驹子卧着,身上湿湿的,眼睛发亮,两只耳朵俏皮的竖着,母驴不时地 回头看驴驹子,眼里头有几分惊惧和诧异,没有一点儿当了妈妈的兴奋和喜悦。 爹同二爷将火移到圈里,烘烤驴驹子,没有烤多久驴驹子就站起来了。 “条子真好,腰腿长,脸面俊朗,能长成大驴” 二爷点了一锅烟边抽边说。 “这倒是咋回事,还不足月呢,不足月呢?”爹有些忧心忡忡。 其实最忧心的是娘,娘用小勺子舀了米汤一点点地给驴驹子喂,像喂一个断了奶的孩子, 母驴下了驹子后迟迟没有下奶,而且十分虚弱,它不时地漠然地回头望望我们,有些无助, 呆呆的样子,变得迟钝了,有时它就低下头来舔一下小驴驹子,那么温和、安详,但我能看 得出,它心里头有无尽的失望、忧伤,痛恨、无奈„„ 太阳晒红了,我将驴驹子从窑里推出来晒晒太阳,有时它会做个撒欢的样子,让人心疼 又可爱。有时我会疼爱地用脸贴贴它晒热的毛,感到即柔软又暖和。让人痛心地是小驴驹子 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没过一个月,小驴驹子就死了。 那天我放学回来时,发现它倒在了墙角,似乎睡着了一般,我想是不是什么怪风将它吹 倒了,又恍惚地觉得是它跑出了院子掉下了崖摔的。我抱着它的脖子失声痛苦,娘从沟里洗 衣服上来,见此情景也直掉泪,伸手将我拉开,可我死死地抱着驴驹子的脖子就是不放手。 好多次我梦见驴驹子嫩嫩的灰白色的毛,清秀的面孔,在村头的土路上撒欢,在梨树湾 跟在母驴后面甩着小尾巴吃草,在坳里的田地里呆呆地望着母驴犁地,我还梦到了春天的气 息,地里头苜蓿刚冒出嫩芽,涝巴畔上柳条子才发绿,沟滩里的杏花含苞欲放„„当我从梦 中醒来的时候,我就伤心,我想小驴驹子没有吃一口母驴的奶,还没有见到春天,没有在田 野里奔跑过一次,就永远地在墙角睡着了,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老支书的儿子死后不久,就在鸱雀叫得最凶的那个夜晚,爹同菊子爹抬着驴驹子将它扔 下了野狐沟的无底洞。 直到第二年春天,我也没有见母驴再发过情,它似乎一下子老了,也不好好地吃草,整 天无精打采的,日渐消瘦了下来,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我多么希望它能好起来,恢复往日 的劲头儿,但我没有盼到它好起来时爹就将它卖了。 后来娘含着泪边给我在灯下补衣服边给我说了二叔打驴的事,要不是他„„娘没说下去, 我的泪就涌出了眼眶。从那后,我就没有喊过一声二叔,我说事的时候直呼他的名字,甚至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我不知道母驴离开我们家到哪儿去了,我一直盼着有一天我会在一个陌生的地头,或一 个陌生的人家院子里碰见它。梦里头它一直在山路上忧伤地回头望着我,望着我们这几眼窑 洞,望着它生活了四五年的这个家,有时候我就能听见它在院棚里,在山路上,在凉风嘴头 伸长了脖子叫我的名字,每每这时我忍不住泪水满脸。就立刻想去找寻它,我想等我长大了, 如果它还活着,我愿意供养着它,一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