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在乡村崎岖的小路上,你常常会看到驴背上驮着一位头发梳得水滑油光的小媳妇回娘家,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骑在毛驴上风光无限地出嫁到新家。毛驴张着两个硕大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时地仰头歪脖“呕啊——呕啊”地亮上几嗓子,蹄下的铁掌踢得土路咔啦咔啦地响,同时眼子嘟嘟地放出一连串的干草屁,接着就是翘起尾巴拉一溜驴粪蛋,而驴背上的人却美得欢歌笑语,醉如春风。毛驴的步履不疾不徐,最适合为那些温婉女人和耄耋老人代步。你看,老爷子老太太们去走亲戚或赶集,都会跨上毛驴安然出行。就连距离北京二三千公里的新疆库尔班‧吐鲁木大叔也都是骑着毛驴上北京去见毛主席。
或许是受文学大家柳宗元寓言故事《黔之驴》的消极影响,一般文人对驴的评价都差强人意,多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笨驴”“蠢驴”“犟驴”贬义词。固然,驴没有骏马步履矫健,威武雄壮,英俊潇洒,但它却另有一大堆好处:性格温顺,吃苦耐劳,可以干农活,负重载,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好帮手。
我国饲养驴已有四五千年的历史。现时的毛驴,有新疆驴、云南驴、关中驴、华北驴、泌阳驴、庆阳驴、德州驴、曹州驴等,品种诸多,眼花缭乱。全世界,从亚洲的巴基斯坦、伊朗、埃及、土耳其、阿富汗,到非洲的埃及、埃塞俄比亚,再到美洲的墨西哥和巴西,无处不见驴的倩影。驴族如此兴旺,说明它被全世界所钟爱。
以前,没有拖拉机,没有播种机,没有抽水机,也没有电磨电碾,牵犁拉车、推磨轧碾,主要靠牛和驴。所以,很多人家都愿意养上一头毛驴,即使大集体时每个生产队也和黄牛并列养上五六匹。白天,人们将套具披加其身,它低头顺耳,乖乖配合。稼穑耕种,运土送肥,一付遮眼蒙眼,一个笼嘴罩嘴,走路不能左顾右盼,干活不能觊觎嘴边食物,晴日一身汗,雨天浑身泥,一干就是四五个小时;而晚间,又默默地拉着石磨石碾,抗拒着近在咫尺米面的强力,一圈儿又一圈儿闭眼打转转儿,直到研磨或碾轧出至少一箢篼的粮食才得休息。记得有条谜语:“粮食山,石头谷,走一天,绕不出。”说的就是毛驴拉磨、轧碾的劳苦。
毛驴的适应性强,耐粗食,易饲养,不像马挑食只吃干草(谷秸),还得加盐加精料。麦穰、豆秸、玉米秸、花生蔓、地瓜蔓,只要主人给的,它都吃得醉美香甜。记得上世纪70年代当兵在聊城时,看到路上一头头一庹多长的小毛驴,拉车半天精疲力竭,主人从车上拿出一个搪瓷大碗,去路旁沟里舀点浑水,再从车上的袋子里抓出一把碎草,随便一拌,它就甘之如饴,一扫而光。
难忘的小毛驴。金秋十月,山沟旮旯里的青稞熟了,于是,幽幽苍穹下,黝黝群山中,伴着凌晨的闪闪繁星,漫山遍野响起了阵阵浑厚凝重、如钟如罄、赏心悦耳的“叮当叮当叮当”的驮铃声。一簇簇毛驴和牦牛,背上满载如堆如垛的青稞,从河谷沟旁,从山径田垅,汇向一个个打谷场。它们是那么驯顺,那么从容,那么温良,两耳一晃一晃地摇,双眼忽闪忽闪地眨,仔细地瞅着地面,四只蹄子准确地选择着碎石间的落脚点,头顶上那簇硕大红缨便一上一下地舞动,颈下那个大铜铃便发出“叮当叮当”的意韵万方的美妙乐章。赶驴的小伙子如同拉萨八廓街上的转经人,倒背双手,悠哉攸哉,偶或手中古朵(驱赶牲畜的抛石器,状如短杆鞭,绳端有盛石块儿的兜儿)一甩,“喀啦啦”的震响便久久地回荡在深山大壑中。山高石多,道路崎岖坎坷,车辆难以通行,人担不堪其劳,于是,毛驴有了用武之地。一驴驮两捆,众驴驮成山。毛驴善攀登,山高路陡,如履平地;毛驴倔强,负载俞重,步履愈健。太阳出来了,光芒照在头顶冠缨上,如火如荼;洒在驴背青稞上,溢光流彩。麦场上,阿觉拉(大哥)手牵五六头毛驴在麦摊上跳踉腾越,进退有序,一圈一圈,徘徊踌躇,铃铛阵阵,于是,一丛丛的青稞秸,在牛驴的践踏下化作了滩滩青稞粒。
毛驴是天生的乐天派。即使再苦再累,役使结束,套子一卸,它就会兴高采烈地躺地打滚儿,翻来覆去,尽情放松,抖掉身上的沙土,仰天大笑,一身轻松。那惬意立刻就感染了人。
“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毛驴年老体衰不能干活后,我们那儿的人们会把它送到兰底的屠宰房去,于是人们又有了一顿高蛋白低脂肪的驴肉享受,肉质细腻,味道鲜美。驴肉补血益气,滋阴壮阳,是理想的保健食品,是宴席上的珍肴美味,例如河北省河间驴肉就美名扬天下。驴皮可以制革,是“灯影戏”各种形象剪影的最佳材料;驴皮胶是木匠粘合剂的首选;驴皮可以入药,东阿驴皮胶是名满天下。毛驴上下,浑身是宝。
农民们对毛驴的感情,那完全是朋友间的亲密。“寸草过三刀,无料也上膘”,主人会将饲草尽量铡得精细;“驴无夜草不肥”,主人即使再苦再累,也会夜间起身给驴添加饲草;主人常常会用笤帚将其全身扫刷,还轻轻地摩挲着驴背,嘴里叨叨咕咕,全是对毛驴的感念与歉意。女人们对毛驴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嘚嘚”的毛驴蹄声中,她们被驮出娘家,送到新郎家的热炕头上,走向一段新的人生。中年女人会骑着毛驴,七大姑八大姨地走东串西,密切着人间真情。毛驴尤其是家中主妇的好帮手,三天两头默不作声地替她们拉磨轧碾。很多女人会给毛驴头顶上、尾巴上系上红布条,巧手的还会剪出一幅幅骑在驴背上怀里抱着胖娃娃的俊媳妇的剪纸《回娘家》,帖在房间里,妙趣横生,美丽动人。
驴的脾气有时是会有些倔,但那往往是对主人忠诚的表现。曾听父说,一年的六月六日那天,一位老者手牵毛驴驮着女儿去婆家过望夏节。当走到一个湾边瓜棚时,一阵风吹落了女儿手帕飘落水中,漂漂悠悠,不疾不徐,随水漂遥。老者将手中缰绳系到瓜棚的木柱上,挽起裤脚就要下水捞取。此时毛驴一反常态,一口咬住老者袖子,死活不放人,即使挨了鞭子,也不改初衷。突然一阵浪头涌起,一个巨大漩涡形成,水里似乎有一只大手,手帕被狠狠拽入水中。没法,父女只好忍痛割爱,心情沮丧地去了亲家。可是第二天再次经过湾边瓜棚时,石破天惊,惊诧莫名!看瓜者告诉老者,当夜他可遭了惊吓:夜过子时,水中突然骂声大作,鱼鳖是蟹像冰雹一样砸向瓜棚:好不容易等了六十年,才等来一个替死鬼,可是那头可恶的毛驴,他这个屈死鬼又得水下受苦一个轮回了。
如果父亲所说仅是一个对驴的美好情感的故事,那么母亲说的一件历史事实,则说明的毛驴线日),被解放军包围在潍县城内已经20多日,青岛第十一战区的丁治磐部奉命驰援,路过我们村(南村镇姜家埠村)时强拉了15岁的二哥和我家大白驴给他们运送弹药,大白驴拉车,二哥赶驴。一路上,战斗阵阵,流弹头顶上嗖嗖乱飞,大白驴拉着小推车飞奔。突然,二哥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大白驴立即停下脚步,低头叼拉二哥。押运的士兵枪托连连击打,可大白驴口吼脚踢直到二哥站起,它才重新上路。撒谎,始说是到了兰村就让回家,可过了胶县,直到高密,仍不放人。3月19日(公历4月27日),二哥哭闹着要回家,大白驴看着二哥被拳打脚踏捣,竟撅起向尥起了蹶子一顿猛踢。正在举枪射击时,来了一位骑马的长官宣布撤退命令,原来潍县解放,树倒猢狲散,青岛援潍大溃退,已经顾不上二哥和大白驴。当二哥牵着它进入村中,它高兴得如同大将军班师回朝,又是仰天长啸,又是蹦跳撒欢,惹得全村人倾家而出,争相为它和二哥的归来庆幸。
我就愿意和驴做朋友,放了学,我总会拿上镰刀,背上筐子,来到田野,收割那些鲜嫩肥美的绿草放进驴槽里。星期天,暑假里,我牵驴来到河堤上、小溪边,一边让驴啃食青草,一边翻看连环画。那是童年时的一幅浪漫而富有诗意的人生图卷。高中毕业回乡接受再教育,我最钟情的活儿就是手扶木犁,甩着长鞭,口喊“嘚嘚”声,驱驴在大地上播种希望。金秋时节,又推着驴拉的小推车运回丰硕的收获。在场垸里,举鞭指挥着毛驴拉着碌碡飞转,侧耳聆听吱吜吱吜的曲调悠扬。
以画毛驴著称的当代画家黄胄直言:“毛驴可爱,我很喜欢毛驴”。说:“其形偃蹇,其质戆憨,不事笑脸奴颜,哪能长短呢喃,引吭啸傲人间,粗粝不厌,高栖不攀,坎坷其途,任重道远。”正是驴的真实写照。
毛驴,吃苦耐劳,无私奉献。这种品质和精神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传统美德。鲁迅说,牛“吃的是草,挤出是奶、血”,驴虽然不会下奶,但它和牛一样都在默默奉献,真正的无怨无悔,鞠躬尽瘁。
作者简介:徐国赞,男,高级讲师职称,是青岛市、山东省、全国优秀教师,山东省特级教师,青岛市优秀党员,学科带头人,科学技术拔尖人才、“人民教师’优秀援藏教师,获曾宪梓教育基金会奖。发表和获奖教学论文几十篇,文学作品百多篇,参与撰写出版著作五部。是山东省语言学会,民俗学会会员,山东援藏研究会常务理事。被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规范词典》课题组聘用,参与编写词典三部。